惜別餐會當晚,跟好幾個不同學校的台灣友人約好了去唱歌。眾人先飽餐一頓,又到朋友家聊天看電視,之後開到維吉尼亞州,有「韓國城」之稱的 Annandale 去 – 因為卡拉OK都是韓國人開的。不過神奇的是,裡面最新的國語歌、台語歌,甚至日文歌,也都一應俱全。
第十夜下半夜主題曲「Until」by Sting
耶誕節的佈置,都還四處閃爍著。一路上,從餐廳、到朋友家、到卡拉OK,都還是一派閃亮,夢幻又浪漫。
坐在外場等朋友去訂包廂,隨意看著電視上播放的韓劇,裡頭的韓國明星似相識,又完全不識。一會兒,服務人員帶我們進包廂。走廊兩側的包廂門上,菱形的小窗,皆透出房內彩色的光芒,間間傳來熟悉、或不熟悉語言演唱的歌曲。忽然身前的包廂門打開,一個冒失的大漢撞出來。
「啊,對不起。」對方說。
我欠身要讓他:「沒關係。」
「咦,Vincent!」眼前驚呼的人,赫然是 June。
「ㄟ,June!」我也嚇一跳。
「你也來唱歌喔,」還不待我回答,June 一手推開門,對裡面大吼:「看,Vincent 也來了!」
我急急忙忙解釋:「June,不是啦,我是跟自己朋友來的!」話才講到一半,眼角已經瞥到坐在沙發上,旁邊挨個濃粧韓國妹的 Young。
「沒關係呀!」大嗓門的 June 豪爽的說:「你還是可以跟我們唱!」
「不!不!不!」我急忙搖手:「我跟朋友一起來的。」Young 的眼光有點訝異,也有點失意的望著我。「不過還真是巧呀!」我敷衍的說著:「下次好了,改天再約另一攤。」
怎麼覺得 Young 好像要站起來的樣子,不等 June 回答,我心虛的一轉身溜走,跟上一塊來的朋友。
原訂計畫是從打折時段十二點開始唱,唱到天亮大家一起去吃早餐,沒想到才唱了一個多小時,一個學妹忽然開始不舒服起來,又是暈又是想吐。她不想掃大家的興,所以還是撐著,躺在沙發上休息。但沒多久另一個男同學接到老婆的電話,說小孩在家裡發高燒,要趕快送去看醫生。於是決定讓這兩位先走;但我們只有兩台車,卻有八個人,兩個人開走一輛,剩下六個人怎麼擠的進去?三思之後,大家決定乾脆就一起買單回家了;兩位始作俑者則是一直向大家道歉。
在結帳、收拾東西時,我心中暗暗的想,究竟要不要過去跟Young他們打個招呼。踟躕未定,卻已經一路走到他們包廂外了,忽然一股衝動,推了門進去。
「嗨」,包廂中並非每個人都注意到我,我輕輕向幾位認識的朋友頷首示意,June 跑過來。包廂中十幾個人,亂糟糟的。
「我要先走了。」我對他說。
「這麼快?」June 很驚訝,看看手錶:「你們才唱不到兩個小時吧。」
「朋友家裡有事,必須先走了,我要搭他們的便車。」
「這樣… 」June 有點分神的去看背後的大電視螢幕,以及歡唱的人們,又忽地轉過頭:「不要走啦,跟我們唱好了,我再送你回家!」
越過 June 的肩膀,看見 Young 從濃粧韓國妹身邊站起,要穿越人群走來。我有點慌了,身子卻動不了;June 忽然一把抓住我手臂就往包廂裡拉,臉上的神情是想趕快回到嘻鬧的人群裡去。看到 Young 朝這移動,June 急急的說:「不然 Young 也可以送你回去。」一推我,就跑上去搶麥克風了。
又站在高大的他身前,或許是因為之前兩瓶啤酒的關係,視線帶著朦朧的茫然,他的身影因包廂中流轉的燈光,似乎放大暈染著;他身上穿著一件似曾相識的粉紅色 Polo 衫,在慌亂的嘈雜聲中,顯得份外柔和。到門外跟朋友說明後,兩人不交一語,我惶惶的跟隨著他在包廂最旁邊的沙發上坐下。
坐下後,才發現 Young 身上,酒意濃厚。我不知所措,便假意整理脫下的長外套、圍巾、手套;一會兒,終究沉默並肩坐著,百無聊賴的喝著啤酒。
忽然發現原本坐在 Young 身邊的濃粧韓國妹,正準備到台前唱歌。「她是誰?」我問。
「嗯?」Young 一下沒會意過來,但隨著我目光,旋即了解:「呃… 我忘記名字了。」
「你忘記名字?我以為那是你朋友。」我疑問。
「不是,她是 June 的朋友的朋友,今天一起出來玩而已。」Young 充滿酒意,悶悶的說。
June 的歌唱完了,跑到我們沙發旁:「你們在幹嘛?點歌呀!啤酒呢?」June 順勢擠進我身邊:「今天是要慶祝大家畢業,還有,Young 的生日呀!快,拿酒跟食物來!」
我忽然警醒。對喔,Young 的生日在十二月底。轉念之間,忽然想起來,他身上這件 Polo 衫,就是我去年送他的生日禮物。
去年幾個好友幫 Young 策劃了一個「讓Young變娘」的生日派對;因為大家一致認同,Young 實在太man了一點,應該要想辦法軟化他。派對中所有的佈置都是粉紅色的,大家送的禮物都規定要帶著粉紅色,並且不可以帶著男子氣概。有些女生送的是可愛手機小吊飾,不過從來沒看 Young 真的掛過;有人送粉紅色太陽眼鏡,也沒看他用過。還有人送粉紅色保險套,這真的不知是從哪找來的。我送的已經算是比較「正常」的禮物了,但說實在,這件粉紅色Polo衫,我還是第一次看他穿。
June 抓過兩罐啤酒,硬塞兩人手裡,向我們敬酒。Young 「咕嚕嚕」的吞了一大口。身週的嘈雜,過大的音量,不實在的溫暖,在空氣中浮移、蠢動著,我覺得意識有點渙散,很難集中注意力,似乎隨著眾人的歌聲、笑聲,漂浮、溶化。June 好像說了什麼,Young 好像說了什麼,但皆像隔著一層塑膠膜,很不真切。
兩人渾渾噩噩的坐著,沒再說什麼話,當然也沒有點歌;不知道誰居然叫了烈酒進來,難怪每個人似乎玩的更瘋,笑聲愈大。我靜靜坐著,已經渾身酒氣的 Young 有一口沒一口的繼續喝著酒。
忽然間 Young 一副難過的模樣,整個人伏下身去,一手抓著桌緣;在台灣KTV看多這種情況,知道他要吐,趕緊拉過垃圾桶來,安在他下方。他呼嚕嚕的吐了幾股,兇臭的酒與食物味道混在一塊,旁邊的人沒義氣的靜靜挪遠了去,只有我一手抽起好幾張衛生紙,一手輕拍他的背。June 也發現了,便丟下麥克風過來。
「今天晚上第二位了,」June 說:「Michael 剛也吐過。」我看一下另張沙發上用外套蓋著臉,癱軟在牆角落的另個人;臉被遮住了,我不曉得是哪個 Michael。
吐了一陣子,Young 緩緩直起身子,我趕緊遞上衛生紙,讓他擦拭。他將衛生紙丟在垃圾桶中後,June 叫服務生來將垃圾桶帶走。
「我… 」Young 無力,又不好意思的說:「我去清洗一下… 」接著勉力的站起,似乎搖晃一下,扶住我的肩膀,立定,再緩緩的走出去。
June 一屁股坐進 Young 原本的位子,壓低聲音跟我說:「你有沒有發現 Young 今天怪怪的?」
我苦澀的點點頭。
「他已經這樣一陣子了,從十月 Jenny 跟他分手之後。原本以為一畢業就找到那麼好的工作,他應該會開心一點,結果也沒有。所以我才找了 Joanna 出來,」June 的眼光飄向剛才坐在 Young 身邊的濃粧韓國妹:「但他整個人還是失魂落魄的模樣,一個人拼命喝酒,也不唱歌,也不講話,Joanna 有點不爽,害我也很尷尬。我們認識這麼久,從沒看過他喝成這副德行。」我看著 Joanna 與其他女生又笑又鬧的,「嗯」了一聲。「你都沒注意到他的轉變嗎?」June 忽然轉問我。
我嚇一跳,心虛的回答:「沒有。」
「他整個人都變了,以前很有自信的,最近整個人無精打采,也不跟朋友出來,除了上課,都見不到他。今天下午不是也有跟你說,他都一直去教會。我說他去把妹是開玩笑的,其實我們都猜他是因為受傷太大所以才去教會的;你知道,只有不完整的人才會去教會。」我有點訝異 June 這樣說。
「你以前跟他還不錯,去安慰他一下吧。」June 拍拍我的肩膀說。
「嗯,」酒意在肚內翻滾,很想上廁所:「我去上廁所,順便看看他現在怎樣了。」June 點點頭,我起身離席。
第十夜下半夜主題曲「Until」by Sting
進了廁所,發現 Young 閉著眼睛,十分疲憊的倚靠著冰冷瓷磚壁。看上去雖然面容憔悴,但蒼白的乾淨,半長不短的頭髮沾了些水向後梳去;我想他已經清理過自己了。「你還好嗎?」我關切的問,想他是不是喝多了。
「Young」,我輕聲叫他,很自然伸出手,想幫個忙,Young 卻突然緊緊拉住我的手掌,捏著,不肯放。閉著眼的他,頂著牆,頭仰著,喉間慵懶的「嗯」一聲。
我有點擔心廁所裡有別人,或有人進入廁所,但四周聽起來靜悄悄的,僅有走廊盡頭,幾間包廂的歡唱聲。
「Young,」我輕輕搖晃被他捏住的手掌:「你還好吧?」
Young 靜靜的,卻很堅定有力的,將我拉進他懷中,摟著我;以往他這樣做時的甜美與溫暖,卻不在,反而感到他身上傳來一種沉靡,以及孤獨的冰冷與僵硬。
「Young… 」被他抱著,我虛弱的輕喊,腦海中想到前兩天才在耶誕夜小吵的當任男友 Eric,但與 Young 過去兩年的回憶,又衝突的淹滿上來。我動彈不得。
感覺他身體晃動,低下頭來,臉埋在我髮裡磨蹭、深深呼吸,然後好溫柔的,順著髮際、額頭、臉頰,一路下來,就要吻我的唇。
「Young… 」我虛軟的阻止他:「不可以… 我已經跟別人在一起了… 」
Young 睜開眼睛,充滿血絲的雙瞳,失去平日的剛毅,也沒有往日的纏綿柔情。淺褐色的眼眸,直直盯著我,忽然間,安靜的,乾淨透明的眼淚流下來。
我嚇了一跳,同時心在抽痛。
然後他雙臂使力,緊緊鉗住我,硬是要親。我剛才的心疼與憐憫被驚訝掩蓋過去,奮力的掙脫,推開他。
我有點生氣的瞪著他,壓抑、生硬的說:「白天在學校不是已經告訴過你了,這樣是行不通的!」
Young 雙手摀著臉,疲憊的、大力的搓揉;喉間發出小小聲的乾嚎。
或許因為是夜,下午在學校的冷峻與殘酷,我忽然擺不出來了。拉開他雙手:「不要這樣啦。」
我好像沒什麼立場來安慰他,但我又是全世界唯一真正知道事情原委的人。但我又不能給予他想要的安慰,不能給予他需要的溫暖,連一個吻,也不行…
一把將我再拉過去,倒在他懷裡才發現,Young 全身劇烈的發著抖。
「不要這樣… 」今天如果角色互換,我應該會很恨人家對我說這樣的話:「你會找到比我更好的人… 」
Young 不發一言,也沒有哭泣,僅是叫我恐懼的,猛烈發抖著。
好一會兒,他才慢慢平復下來。在他微微起伏的胸膛前,聽到他極淡、幾乎聽不見的聲音:「你讓我看見另一個世界,你不能突然關起門來,叫我回去。」
「關門的不是我,」我喟嘆:「Young,關門的不是我。」
他沒應話。
我繼續講著廢話;「有一句話不是說:『上帝關了一扇門,會為你開一扇窗』。有一天,你會遇到一個真正屬於你的人。」
他沒應話。半响才說:「上帝不站在我這邊。」
一會兒,忽然聽見走廊上傳來人聲,朝這逼近來。「好了啦,」我推推他:「有人來了。」
但他不願放手。
要是我,也不願放手的。
然而我可不想被撞見,兩個大男人在廁所中擁抱,到時被誣陷為性濫交、性醜聞、死變態。可是當時 Young 的心中,或許是想不到這層的。
走廊上的人聲越來越接近。
「Young,」我奮力要掙脫他的擁抱:「讓我走。」
他抱的更緊。
我開始掙扎,視線焦急的盯著門,深怕下一秒就有人進來。
但沒用,人高馬大的他,將我整個包覆束縛,抱的好緊好緊,越是掙扎,越是縮緊。
外頭的人已經走到門口,我驚的猛推 Young,卻掙脫不開。
腳步聲、談話聲,我腦袋中快速轉念,構思如果被看到這幕,應該怎麼解釋的藉口,但無論如何,都想不出來不會被認為是「噁心、變態、骯髒同性戀在廁所亂搞」的說法。
怎麼會這樣?我們之間難道真的是這樣嗎?並不是呀!
轉念間,門外的幾個人嘻笑著,沒停下,經過了廁所,繼續向後頭走去。
我愣住,旋即感到大鬆一口氣,剛才出力掙扎的身體,一方面被驚嚇過度,一方面放鬆,忽然間失去了氣力。自然的轉過頭,輕輕地靠在 Young 胸膛上。他依舊沉默,緩緩的,用他的臉頰摩娑我的,溫溫熱熱的靠在一起。
「你不要走。」他極輕、極微的,在我耳邊吐氣。
我閉上眼睛,四周一片沉靜,世界漸漸退去,只聽見他的心跳聲,這一秒,彷彿永恆。
兩人回到包廂,June 取過 Young 的外套,叫他先休息一下。我們兩個坐在較暗的角落,沒有人的沙發上。Young 半瞇著眼撐了一陣子,先倒在我肩膀上,然後頭滑落下來,調整了一下姿勢,側躺在我大腿上。我有點擔心旁人怎麼想,但發現根本沒有人注意我們。他用外套蒙住頭,我想他要睡覺。
我就這樣靜靜坐著,大腿上感到他均勻呼吸起伏著,右手擱在他腰間。包廂當中朋友們又唱又吼又跳又叫,一對情侶乘著酒意,吻到不可開交,Lee 又多叫了一手啤酒進來,June 像白痴一樣揮舞著脫掉的上衣搖晃鬼叫著,他身旁幾個不認識的女孩子誇張的格格尖笑。
我把手輕輕伸到外套當中,撫著 Young 的頭髮;他將我的右手拉過,湊在他嘴上,深長的一吻。我愣住一會兒,然後靜靜的卸下手上,他送我的那隻錶,摸索著,緩緩的戴在他手上。我感覺到 Young 輕輕的抽搐,我的大腿,漸漸濕潤起來。
就這樣,沒有人知道,我們躲著,直到…… 直到最後……
「Until」Sting
If I caught the world in a bottle
and everything was still beneath the moon
without your love would it shine for me?
If I was smart as Aristotle
and understood the rings around the moon
what would it all matter if you loved me?
Here in your arms where the world is impossibly still
With a million dreams to fulfill
And a matter of moments until the dancing ends
Here in your arms when everything seems to be clear
Not a solitary thing would I fear
Except when this moment comes near the dancing's end
If I caught the world in an hourglass
Saddled up the moon so we could ride
Until the stars grew dim, Until...
One day you’ll meet a stranger
And all the noise is silenced in the room
You’ll feel that you're close to some mystery
In the moonlight and everything shatters
You feel as if you’ve known her all your life
The world’s oldest lesson in history
Here in your arms where the world is impossibly still
With a million dreams to fulfill
And a matter of moments until the dancing ends
Here in your arms when everything seems to be clear
Not a solitary thing do I fear
Except when this moment comes near the dancing’s end
Oh, if I caught the world in an hourglass
Saddled up the moon and we would ride
Until the stars grew dim
Until the time that time stands still, Unti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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