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安的張愛玲是「色,戒」,我的張愛玲是豆腐鍋。


 


 

 

本文主題歌「櫻桃樹下」by 紀露露

我靜靜地、端正坐著,左手捏著書脊,大拇指與小指張開書頁,閱讀著張愛玲的「餘韻」。都已讀過的,如今拿來複習。服務生端上菜來,漆黑石鍋中,急冲冲冒著艷紅的辛辣香料,浮在湯裡頭,興奮的滾著,香氣暖烘烘撲上臉來,我一時暈眩了。左前方桌上,三個女人嘰喳喳說起話來;因聽著是華語,在這家偏遠的小韓國餐館中,頗有趣味,我手上拆開筷子,一眼好奇的斜望去。

背對我的是個體型略豐滿,約莫四十幾歲的婦人,周身散出已經移居美國多年的氣息,仍帶著台灣腔調;談話間聽出自己與丈夫都有不錯的事業,遂不慎的流露出隨性且驕傲的態度,彷彿什麼都懂,略略看不起自己以前的國家,但又不至於太過盛氣凌人,導致嫌惡,終究還是親切成分居多。

她對面左方坐著位個頭嬌小的太太,亦是四十來歲模樣,一口國語雖非正統京片子,但聽的出是中國大陸移民,又像是外省的人,繞著舌講京腔。語音中帶著一點抬頭挺胸的高傲,也要彰顯自己不輸人;但那高傲又是由於她句子中不經意流露出的緊張造成的,彷彿處身在這異國中的異國餐廳,給她帶來莫大的心理壓力,得把語氣都僵直的硬些,才能阻止旁人瞧著她的不自在。

她身旁則坐著個高瘦女子,似乎未婚,大概三十歲,卻依舊保有純真爛漫的心情,衝人笑著,甜膩口音如時下台灣女孩般,溫柔歡愉,像朵白雲 – 也或許是由於正與朋友午餐,所以沒有戒心,將真性情都流露了。

我其實不挺注意三人的談話,自顧自用著午餐,讀我的書。這海鮮豆腐鍋做的恰好,蛤肉、花枝、蝦,一同煮在切成小方塊的鮮嫩豆腐裡頭,擠和在黑鐵小鍋中煲著。熟滾了,在湧出的白沫上灑了靑蔥,以及韓國辛辣香料,紅艷艷的端上桌來,像個不知廉恥的美女。

除此之外,亦有糙米飯搭配四色小菜:黃豆芽、紅泡菜、甜魚干、水醃菜,一杯略涼的開水。或許由於是家庭式的經營,捨不得用電,餐館中昏昏黃黃的,依靠著落地窗外的中午的陽光,暈進室內已經黃了,有那點復古的氣味,好似等會半透明的玻璃門一開,穠纖合度的女人就要穿件粉荷色白花細葉暗紋緞面旗袍,衣料貼身,纖纖細細,悠悠款款走進來,倚門對我笑。就著廚房透出的光線,以及頭頂上一盞慵懶的日光燈,我的左手持著書,右手持著調羮,將五零年代的韻味一頁頁散播,勻勻和進湯裡,唏哩呼嚕吞下肚去。

才吞嚥,旋即吃了一驚;張愛玲竟寫過天主教與基督教。

在那遙未必遙,卻頗有距離的年代,她冷冷旁觀著,把那外來宗教硬生生要擠進東方社會的生態,以及成功的行銷策略,將白皮膚的宗教信仰如西洋鐘、西洋鏡般賣給中國人民的景況,寫的栩栩如生。

張於「中國人的宗教」一文中,酸酸淡淡如此寫道:「十七世紀羅馬派到中國來的神父吃驚的觀察到天朝道德水準之高,沒有宗教而有如此普及的道德紀律,他們再也想不通。」稱呼天朝,是張氏的幽默。

「天主教的上帝、聖母、耶穌,中國人很容易懂得他們的血統關係與統治權,而聖母更有一種遼遠的艷異,比本土的神多了點吸引力…… 用一羣神來代替另一羣,還是用虛無或是單獨的一個神來代替,比較容易。所以天主教在中國,雖然組織精嚴,仍然敵不過基督教。」

「現代中國電影與文學表現肯定的善的時候,這善永遠帶有基督教傳教士的氣氛,可見基督教對中國生活的影響。模範中國人鎮靜著微笑著,勇敢地愉快著,穿著兩年前的時裝,稱太太為師母,女的結絨線,孩子在鋼琴上彈奏著『一百零一支最好的歌』。女作家們很快就抓到了禮拜堂晚鐘與跪在床前做禱告的抒情的美。」

「教會學校的學生,正在容易受影響的年紀,慣於把讚美詩與教堂和莊嚴、紀律、青春的理想聯繫在一起,這態度可以一直保持到成年之後,即使他們始終沒受洗禮。」

「因為生活本身不夠好的,現在我們要在生活之外另有個生活的目標。去年新聞報上就有個前進的基督徒這樣可憐地說了:就算是利用基督教為工具,問他們借一個目標來也好。」

一針見血的解剖了,跨國企業將產品打入異國市場初期的包裝、形像與行銷。將文化制約之後,社會就習慣了;人不過是巴弗洛夫的狗。張愛玲若今日還活著,或許是廣告總監之流的人物。

有句話張愛玲說的挺有力:「中國宗教衡量人的標準向來是行為而不是信仰。」一語道盡東西方的迥異 – 沒聽說關聖帝君破口大罵同性戀得用靑龍偃月刀斬首,或玉皇大帝下聖旨把同性戀鎮壓在五指山下 – 孫悟空純粹是因為鬧的天界人界雞犬不寧才受罰,像無奈的父母將頑皮小兒禁足在房間裡頭,面壁思過;但也沒叫他下地獄受永世不絕的烈火焚身,反而有個師父來度化了他;從石頭蹦出來的一個孤兒,找到如同親人般的師父與師弟。孫悟空最後還成了佛。

張愛玲還說了台灣:「還有我們回上海來的船上…… 路過台灣,台灣的秀麗的山,浮在海上,像中國的青綠山水畫裡的,那樣的山,想不到,真的有!」

「有呢」,我忽然想到與初戀男友,在九份遠眺著山谷與海,在金瓜石黃金神社頂上偷偷苟且,我的第一次…… 我竊竊、羞羞、傻傻的微笑起來。

正讀的有趣,忽地大門打開,一個金髮碧眼的年輕男子踏進來。我只抬眼一瞧,沒多放注意力,安樂地回到自己一方世界裡。他在眼角餘光窸窸窣窣,像貓思索著該跳向哪隻老鼠,然後毅然決然走向我左方的桌子去。

「안녕하세요~」他開口講的是韓語,引發我的好奇心,不自禁從書頁中抬頭。

打躬作揖的一個外國人,臉上掛著虛擬的微笑而嘴上說著韓語,背上掛著沉甸甸的學生背包,試圖同三個東方女性說話,流露出一股詭異的協調。

嘻笑間的三位婦女霎時愣住,面面相覷。台灣太太以帶著腔調的英語窘困地回答:「我們不是韓國人。」

金髮的年輕人絲毫不受影響,順水推舟,笑嘻嘻道:「哇,對不起,那妳們是… 中國人嗎?」

台灣太太原先那絲老移民的優越感,溶化地比夏天的冰淇淋還快,生硬的答:「是的。」

「哎呀,真是對不起,」年輕人有文有禮,同時將手上幾張紙片遞向前去:「我分不太出來。」陪笑著,不太陽光的臉努力燦爛,卻叫人生出雞皮疙瘩。

高瘦女子與台灣太太狐疑的收下,亦分了幾張給大陸太太。年輕人道:「你們聽過耶穌嗎?」

我忽地要笑 – 一方面白人跑來叫韓國人信基督教,是班門弄斧了,殊不知韓國基督徒認為他們信的基督比別人都真;另一方面則提醒了我,基督教的上帝還真是無所不在,連吃碗豆腐鍋都遇到傳教。我突然想起背後牆上,其實高掛著一片韓文的聖經金句,此時那鐵牌子像一整塊冰凍地貼到我光光的背,不禁打了個寒顫。

挖了匙辛辣湯料,囫圇一吞,壓制戰慄的冷感,再把鼻子埋進書裡,任由美食香氣紮繞周身,不再理會四、五呎外的風波。


喧鬧一會兒,漸漸靜了。高瘦女子走經身邊,捲起淡淡香風;她往後頭的廁所去了。再抬起頭來,年輕人已不知去向。

失去了那開朗女孩做觸媒,台灣太太與大陸太太靜靜坐著,對望著,如兩隻無言的貓,也不是不精明伶俐,只是不知拿對方怎麼好。

半晌,台灣太太乾澀的開了口:「你知道,我以前還在教會的時候,依照聖經,星期天是不能吃肉的…… 」愈到後來,語氣漸漸弱了下去,像自己也懊悔提了這話題。

大陸太太不自在的挪了挪身子,盡力思索後,艱澀的應話:「我沒去過教會。」她的話倒是有個句點。

台灣太太整個人窘困了,沒法子把講過的話收回去,若搭腔又是死路。她假意的翻翻皮夾,撥了撥半短的秀髮,又看看牆上圖文並茂的韓文菜單。她的巨大的動作像片陰影,罩著大陸太太,後者的一雙黑眼睛則定定的看著她,像冷靜的老虎評估著對手;過了幾秒,卻又像焦急的學童等候老師的評語。安靜中,有個巨人在呼吸,空間裡的氣流悄悄擾亂著。

高瘦女子回到桌前,另外兩人如釋重負。「該走了,雖然公司是自己的,還是得要回去上班呀!」台灣太太剎那間堅定起來,語音是窗戶突然拉開了簾,太陽曬進來,一整個自信的亮了。大陸太太停頓一會,將緊繃的肌肉先放鬆了,纔緩緩起身。台灣太太喚了高瘦女子一聲;此時我才知她叫喬依絲。喬依絲拎著皮包尾隨,大陸太太將皮包夾在腋下,沉沉穩穩的走了。

門才一關上,餐館裡忽然靜了。剛才發生過的事情,霎時成了朦朧的人影。


午后驀見半生緣,舊夢重溫傾城戀。我靜悄悄地再將一章讀畢,為文中的人物苦難遭遇嘆息。正走出餐館外去,回頭望見店主人那黑鐵燙金的韓文聖經句牌,覺得人間的荒唐,似乎比書中還要利害,搖了搖頭,默默地走了。




(這篇其實是兩個月前起筆,仿張愛玲文體,搭了點自己的風格,講某日午飯的事。正巧最近李安改編張愛玲小說的電影「色,戒」得到威尼斯影展金獅獎,所以翻出來寫完。畫虎不成,還請包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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